光绪十二年春,沧州地界上飘着细蒙蒙的柳絮,李文辉蹲在书院门口的石阶上,捧着半块硬窝头就凉水啃。这穷秀才穿的青布长衫补丁摞补丁,袖口都磨出毛边了,偏生腰板挺得笔直,活像根霜打不弯的芦苇。
"李相公!"街角卖炊饼的王大娘挎着竹篮过来,掀开棉布露出两个热乎的白面馍,"今儿是您娘的忌日,拿回去供供吧。"
李文辉慌忙摆手,布鞋尖在地上蹭出两道印子:"使不得使不得,您家小虎子还病着……"话音未落,王大娘已经把馍塞进他怀里,转身小跑着走了。长衫下摆扫过青石板,带起几片柳絮,飘飘忽忽落进墙根的积水洼里。
三更天的梆子刚敲过,李文辉还在油灯下抄书。他给城东张员外家誊写族谱,一笔一划工整得像刻碑。忽然窗外"扑棱"一声,他抬头望去,月光下站着个穿皂衣的差役,帽檐压得低低的。
"可是李文辉秀才?"那差役声音像从井里捞出来的,带着股阴湿气。李文辉刚要答话,后颈突然一凉,眼前景象天旋地转,再睁眼时脚下踩的竟是青石板路,两旁店铺挂着白幡,飘着飘着就变成纸钱模样。
"李相公,您阳寿尽了。"差役在前头晃着招魂幡,铁链子拖地"哗啦啦"响。李文辉浑身发冷,却见前头衙门口蹲着个老乞丐,捧着破碗冲他乐,碗底还粘着半块王大娘给的馍馍渣。
阴曹地府里没日没夜,李文辉跟着差役走过奈何桥,桥下不是血河,倒像条浑黄的臭水沟。判官翻着生死簿,朱笔在他名字上勾了个圈:"沧州李文辉,甲子年生,丙午年卒……"
"大人且慢!"李文辉扑通跪下,青石地板寒气直往膝盖里钻,"小可尚有八旬老母在堂,求大人容我回去尽孝!"
判官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:"生死簿上铁画银钩,岂容更改!"正说着,外头突然闯进个穿红袍的鬼差,手里捧着盏明晃晃的功德灯,灯芯"噼啪"爆出朵灯花。
"禀大人,这秀才阳间积德行善,灯花爆满九十九朵!"红袍鬼差把灯举到判官眼皮底下,李文辉偷眼瞧去,那灯芯果然跳得欢实,映得满殿鬼影都柔和三分。
判官捻着胡须沉吟半晌,忽然提笔在生死簿上添了几笔:"念你孝行感天,特许延寿三日。三日后子时,牛头马面必来勾魂!"
李文辉猛地从床上坐起,冷汗把枕巾都浸透了。窗外鸡叫头遍,他摸到怀里的白面馍还带着体温,突然想起昨夜抄书时,张员外家的小厮来送过一碟酱肉。当时他推说斋戒不吃荤腥,谁料那小厮把碟子往桌上一掼:"爱吃不吃,反正是喂狗的!"
"作孽哟。"李文辉摇头,把酱肉包好放在窗台,想着天亮给巷口的野狗。这时他忽然瞥见书案上摆着本蓝布封皮的旧书,封皮写着《太上感应篇》,可他分明记得昨夜抄的是张家族谱。
"李相公也来沾沾喜气?"王财主摇着折扇堵在门口,金戒指在太阳底下直晃眼。李文辉拱拱手刚要推辞,忽然瞥见戏台底下跪着个披枷戴锁的囚犯,定睛一看,竟是前日来送酱肉的小厮!
"这奴才偷了我家传的翡翠镯子。"王财主用扇柄挑起小厮下巴,"李相公给写张告示,就说但凡窝藏赃物者,同罪论处!"
李文辉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,忽然想起《太上感应篇》里的话:"取非义之财者,譬如漏脯救饥,鸩酒止渴。"他搁下笔道:"东翁,这告示怕是要遭天谴的。"
王财主脸色一沉,正要发作,忽然天空炸开个惊雷。乌云压着屋脊滚过来,街坊四邻都嚷嚷着要下雨。李文辉抬头望天,但见云缝里漏下几缕金光,正照在戏台旁的石狮子上——那狮子嘴里不知何时含了朵白莲花,花瓣上还凝着露水。
李文辉接过婴孩,小家伙立刻不哭了,冲他咧开没牙的嘴。他忽然想起阴曹判官说的话:"阳寿三日,可了尘缘。"当下提笔蘸墨,在红纸上写下"李门张氏长生禄位",供在母亲牌位旁边。
子时将近,李文辉换上浆洗得发白的旧长衫,坐在母亲灵位前等勾魂使者。窗外雨打芭蕉"沙沙"响,忽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。
"李相公!李相公!"王大娘浑身是泥地冲进来,"城西河堤决口了,小虎子被困在树上……"
李文辉抄起门后的竹竿就往外跑。雨幕中,他看见湍急的河水卷着房梁、衣柜直往下冲。忽然听见微弱的哭声,循声望去,正是王大娘的小孙子抱着根浮木,在漩涡里打转。
"抓住!"李文辉把竹竿伸过去,自己却踩到青苔,"扑通"栽进河里。冰凉的河水灌进耳鼻,他恍惚看见牛头马面踏着浪头而来,铁链子"哗啦"一声套住他脚踝。
"且慢!"半空中炸响个霹雳,功德灯破云而来,照得河水都成了金色。李文辉感觉身子一轻,竟被灯芯托着飞上半空。低头看去,但见河堤上站着无数百姓,正用麻袋、门板堵缺口,人群里还有那个戴枷的小厮,扛着沙袋跑得比谁都快。
"李文辉听判!"判官的声音从云端传来,"你阳寿本尽,然舍命救人,功德再添一甲子!"话音未落,功德灯"砰"地绽开,九十九朵灯花化作金雨,落在抗洪百姓身上,人人身上都泛起柔光。
李文辉再睁眼时,天已放晴。他躺在自家床上,怀里抱着的婴孩正吮手指,窗台上那碟酱肉不知何时变成了金元宝,底下压着张纸条,写着"回头是岸"。
后来沧州百姓都说,那场洪水冲走了王财主家祖传的翡翠镯子,却在河底淤泥里挖出块石碑,上头刻着"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"。而李文辉活到九十九岁,无疾而终,出殡那日,满城白幡都变成了功德灯,照得通明如昼。
这故事传到江南,说书先生添油加醋,说李文辉在阴间见过奈何桥头的老乞丐,正是他当年施舍过半块馍的叫花子。又传到塞北,牧羊人嚼着奶疙瘩说,那场洪水本是龙王发怒,硬被李秀才的功德灯照得现了原形——哪是什么龙王,分明是条作恶多端的黑鱼精。
其实啊,善恶报应就藏在街坊四邻的眼角眉梢里。您瞧王大娘的炊饼摊前,总放着碗清水,给过路客商解渴;再看张员外家新修的义塾,檐角挂着的风铃,叮叮当当唱着"但行好事,莫问前程"。这世道,终究是善念如灯,能照破九重阴霾。